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沧海(八)
凤 歌
前情提要
戚继光蒙冤入狱,即日将被处决。消息传出,陆渐不顾凶险,与丑奴儿一道前往营救。在南京城邂逅谷缜,不旋踵三人即为秦知微所擒。天部五大劫奴一一登场,奇技异能令人目炫。陆渐与之斗法,由此更引出了天部之主沈舟虚。
玄瞳
在场众人瞧得陆渐,均有讶色。薛耳狂喜不禁,一把揪住陆渐,呵呵笑道:“你没跑,你没跑。”又对沈舟虚道:“主人,我说的人就是他。”
陆渐点头道:“擅闯贵宅的是我,踏坏丧心木鱼的也是我,沈先生,你不要罚薛耳,他丢了木鱼,并非渎职,只是实力不及,输给我罢了。”
沈舟虚端起桌上茶杯,吹开茶叶,啜了一口,向陆渐笑道:“咱们好像见过,那天在十里亭,你就在戚参将身边。”
陆渐道:“戚将军是我结义大哥,多谢沈先生替他说情。”说罢拱手一揖。
沈舟虚点头道:“你混入总督府,便是为了戚继光么?”陆渐道:“不错。”沈舟虚打量他一眼,笑道:“你大可逃走了,干吗又要回来?”陆渐道:“我答应过薛耳,要帮他抵罪,岂能言而无信?”
沈秀听到这里,冷笑一声,道:“真是蠢材一个。”沈舟虚神色陡变,厉喝一声:“你懂什么?”沈秀不料父亲突发怒,呵斥自己,只得耷拉眼皮,低头不语,心中却将陆渐恨到十分。
却听沈舟虚又道:“你与薛耳是敌非友,为何要帮他抵罪?”陆渐微微苦笑:“因为陆某同为劫奴,深知‘黑天劫’之苦,若是因我害他遭劫,我就算逃走,心中也不得安宁。”
此言一出,房中三名劫奴望着陆渐,各自露出古怪神气,薛耳瞪着小眼,一双大耳朵呼呼连扇;莫乙嘴里念念有词,双眼却眨巴眨巴,好像是进了灰尘;燕未归的脸仍被斗笠掩着,斗笠下那两道目光却越来越亮。
陆渐扬声道:“沈先生,罪不在薛耳,要杀要剐,你尽管向着我来。”
沈秀瞧得众劫奴的神情,不知为何,心中满不是滋味,接口冷笑道:“你如今逞什么英雄,若有本事,就正大光明闯入总督府,何必鬼鬼祟祟,深夜潜入,说到底,不过是一介无胆鼠辈。”
陆渐瞥他一眼,淡然道:“我就算是无胆鼠辈,也胜过你残杀老弱、勾引尼姑。”
沈秀心头咯噔一下,喝道:“臭小子,你敢污蔑沈某?”陆渐冷笑道:“是不是污蔑,你自己明白。”
沈秀心中慌乱,面上却不动声色,冷冷道:“你这人胡言乱语,约摸是疯了。”不待陆渐说话,便向沈舟虚拱手道:“父亲,此人污蔑孩儿,委实可恨,孩儿想亲自出手惩戒他。”
沈舟虚不置可否,淡然道:“若你输了呢?”沈秀一怔,却听莫乙道:“输了也活该,这次大家都不要帮沈秀,狗腿子,听到没有?”他两眼瞥着燕未归,燕未归怒道:“书呆子,你骂谁?不帮就不帮,谁稀罕么?”
薛耳也道:“还有凝儿,你也不许帮沈秀。”只听夜色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道:“我才不会帮他呢。”
沈秀听得血涌双颊,冷笑道:“谁要你们帮了?我会输给这乡巴佬儿么?真是笑话。”向陆渐一招手,喝道:“到院子里来。”说罢撩起衣袍,出门来到庭院之中。
陆渐微觉迟疑,莫乙却道:“不用怕,跟他打,输了不过一死,赢了却是白赚。”薛耳拍手道:“说得极是。”忽听沈舟虚叹道:“你们两个,到底是谁的劫奴?”莫、薛二人闻言一惊,四只眼瞅着沈舟虚,却见他容色淡漠,浑不知他心中打着什么主意。
陆渐皱了皱眉,来到庭中,却见沈秀垂着双袖,目光凶狠,不由忖道:“这厮会‘天罗’,可惜上次周祖谟用时,我没瞧清,要不然此时对付起来,倒有几分把握。”
正思索如何对付“天罗”神通,忽见沈秀摆开架子,喝道:“愣什么?”双掌一分,刷地劈将而来,他掌势又快又疾,变化奇绝,只一晃,陆渐左肩、右胸各中一掌,痛彻肺腑。
莫乙惊道:“不好,他学了‘星罗散手’。”薛耳急道:“什么叫‘星罗散手’?厉害么?”莫乙苦着脸道:“这是当年‘西昆仑’的绝技,你说厉不厉害?”薛耳张大了嘴,跌足道:“‘西昆仑’的绝技?怎么能让他学了呢?”莫乙道:“是啊,就仿佛好雨洒在荒地里,好肉都被狗吃了。”说罢连连叹气。
沈秀忍不住怒道:“你们两个狗奴才,给我闭嘴。”只见他掌势繁如星斗,疾如飞光,陆渐连挨数掌,蓦地稳住阵脚,“寿者相”变“猴王相”,呼呼呼连番出掌,大金刚神力奔腾四溢,密布身周,沈秀掌力与之一触,便觉叠劲如山,难以深入,只得变招,高蹿低伏,寻隙再攻。
“星罗散手”本为天部秘传,当年“西昆仑”梁萧挟此绝技,打遍四方,罕逢敌手,乃是登峰造极的绝学。倘若陆渐此时面对的是昔日“西昆仑”,恐怕一招之间,便已败落。但沈秀为人轻浮多诈,学文习武均是流于表象,不肯深究,而这“星罗散手”虽是第一流的武功,但包容天文,须得学问精深,方能从容驾驭,更须内力雄浑,才
可显其威力,沈秀对天文知见尚浅,内力也难称精纯,故而即便偶尔得手,也难给陆渐以重创。
两人一巧一拙,一攻一守,一时间势成僵持,旁观众人均觉诧异,莫乙怪道:“星罗散手我认得,但这人的武功却怪得很,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两下,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。”
沈舟虚淡然道:“这是金刚一门的‘大金刚神力’,三百年来一脉单传,不见于世,你没瞧过,怎么认得?”
莫乙听得惊喜,目不转睛望着陆渐,默记他的招式,但记来记去,陆渐总是先一个“寿者相”,后一个“猴王相”,虽然样子别扭难学,却也了无新意。莫乙正觉不耐,忽见陆渐出招变快,双臂幻化,如有六臂,这样一来,先时使一招的工夫,如今能使六招。沈秀压力陡增,唯有随之变快。
原来,陆渐自嫌变招太慢,前招后式,总会留出缝隙,被沈秀乘虚而入,斗得久了,索性先变“诸天相”,“诸天相”化自诸大天神的法相,施展起来,如三头六臂,同时再变“寿者相”、“猴王相”,果然快了许多,虽仍不及沈秀,但招式间隙却尽能补上,便有丝毫缝隙,也如电光倏现,不容把握。
如此一来,攻守生变,初时沈攻陆守,渐至于互有攻守。陆渐扭转劣势,心中酣畅,斗得兴起,渐渐将“诸天”、“寿者”、“猴王”三相合一,连出两掌,猛地跨出一步。莫乙、薛耳瞧见,忍不住齐声叫好。
沈秀连连变招,也难挽颓势,心中惊怒,听得莫、薛二人叫好,更是恨满胸膛,几乎被陆渐一掌扫中。
沈舟虚瞧得皱眉,忽道:“星罗散手,法于天象。要知道周天星斗,自古如恒,太空瀚宇,浩大无极。这门武学之强,如洗天河,如转北斗,气魄之雄伟,不在‘大金刚神力’之下,怎么偏偏你使出来,尽是这般小家子气,好比流星经天,一瞬即灭,奇巧变化有余,却无浩大永恒之气象。如此下去,‘西昆仑’祖师的一世威名,岂不败
在你的手里?”
沈秀听得这话,恍然有悟:“是了,我一心求奇求变,却忘了‘星罗散手’也有雄浑浩大的招式。”蓦地沉喝一声,掌指间劲力陡增,举手投足,虽不如沈舟虚说的那般神威,也显出堂堂之势,再辅以诡招,倏尔间便扳回劣势。莫乙、薛耳心中不忿,低低发出嘘声。
陆渐遇强则强,对手越强,越是激发他胸中坚韧之气,诸般变相源源而出,“须弥相”肩撞、“雄猪相”头顶、“半狮人”拳击、“马王相”足踢,“神鱼”飞腾,“雀母”破局,一时越斗越勇,浑身上下皆可伤敌,甚至于拾起石块枯枝,不时以“我相”掷出,势如飞箭,逼得沈秀手忙脚乱,步法陡转,想绕到陆渐身后,又被陆渐“人
相”一脚反踢,几中小腹。
沈秀不料对手如此难缠,又惊又怒,众劫奴却是惊喜交迸,暗暗喝彩。
两人又拆了十来招,陆渐忽由“大自在相”变为“半狮人相”,一拳送出,沈秀被拳风扫中,惨哼一声,仰天便倒。陆渐见状,收势道:“你输了。”话音未落,忽地一蓬白光迎面罩来,陆渐周身一紧,落入丝网之中。
莫乙、薛耳见沈秀翻身站起,面露狞笑,均是气愤难当,叫道:“不要脸,分明都输了。”沈秀大笑道:“怎么输了?本公子诈败诱敌而已,再说了,这次又不是分胜负,而是决生死,谁叫他大意了?”说着掌中“周流天劲”绵绵传出,蚕丝网越收越紧,陆渐旧伤被丝网勒破,血如泉涌,沈秀嘻嘻笑道:“乡巴佬儿,这就叫‘天网恢恢
,疏而不漏’,服气了么?”
陆渐咬牙不语,心念疾转,劫力自双手间涌出,顺着那千百缕蚕丝传递开去。
沈秀见他不答,眼神一凝,厉喝道:“还不服么?”天劲周流,蚕丝再度收缩,他被陆渐逼迫,若非使诈,不能获胜,如此仍不解恨,手上运劲,右脚忽地飞起,向陆渐心口踢去。
他这一脚存心取人性命,众劫奴瞧在眼里,未及惊呼,忽见蚕丝网中伸出一只手来,攥住沈秀足踝,只一拧,沈秀关节脱臼,发出一声惨叫,刹那间,蚕丝寸断,陆渐破网而出。
“天罗”神通被破,众人无不诧异,沈舟虚也不禁放下茶盅,眉头微皱。
沈秀惨叫声中,独脚后跃,叫道:“你怎么出来的?”陆渐道:“你这张网再强,也不会每一根蚕丝都强,总有一根弱的。”沈秀一呆,脱口道:“你怎么知道哪一根弱,哪一根强?”
“我怎么知道与你何干?”陆渐眉毛一挑,扬声道,“既是决生死,你就接招吧。”
沈秀面如死灰,欲请救援,却又羞于启齿。犹豫间,陆渐一拳打来,沈秀跛了一足,闪避不及,被这一拳击中面门,倒飞出去,爬起来时,已是口鼻流血。
陆渐这一拳实已留情,要不然沈秀不死也得重伤,但想到这公子哥儿的劣行,不觉怒火难抑,眼见沈秀挣扎而起,当下飞身抢上,揪住沈秀衣襟,方要举拳再打,忽听有人娇喝道:“住手。”
陆渐回头望去,但见商清影面色苍白,死死盯着自己,美目中似喷出火来。
陆渐为这目光所慑,不禁放开沈秀。商清影疾步奔来,扶着沈秀,但见他满脸是血,心中有如刀割,两行泪水夺眶而出,盯着陆渐,厉声道:“你是谁?为何,为何伤我秀儿?”
不知怎地,陆渐被她一喝,竟有几分心虚,又见商清影一改温婉之态,满脸怒容,更是有口难言。
莫乙忙道:“主母……”商清影不待他说完,已斥道:“你们这些人,都没良心吗?一个个都只会站着,瞧别人欺负秀儿。”莫乙还想争辩,商清影已喝道:“闭嘴。”众劫奴从没见她如此生气,一时无不沮丧,低头不敢再说。
商清影泪眼迷离,望着沈舟虚,凄然道:“舟虚,你呢?你也这么坐着,瞧着别人打秀儿?”沈舟虚叹道:“他二人约好单打独斗的,我若插手,有违道义。”
“道义?”商清影冷笑道,“当年你也是为道义抛下我,如今又为了道义,坐看别人打你的儿子。”沈舟虚微露尴尬之色,说道:“清影,秀儿太过骄狂,让他受些惩戒也是好的。”
商清影咬了咬嘴唇,忽道:“好呀,你自己惩戒秀儿、打他骂他还不够,还让别人来惩戒他,你怎么不干脆禀告胡大人,把秀儿明正典刑,一刀杀了。沈舟虚,我算是看透你了,你,你是这世间最狠心的人。”说到这里,勾起满腹伤心往事,忍不住泪如雨落。
沈舟虚双眉颤动,半晌叹道:“未归、莫乙,你二人将这人关在北厢房,再听发落。”
燕、莫二人不敢违命,取来铁锁,莫乙向陆渐低声道:“兄弟,对不住了,谁叫你运气不好,若是悄悄地打,打死这厮也好,但被主母撞见,算你倒霉。”商清影隐约听见,皱眉道:“莫乙,你说什么?”莫乙干笑道:“没什么,我背书呢。主母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一天不背书,心里就不舒服。”说罢也不敢抬头,将陆渐反剪双手,牢
牢锁住。
商清影心中怨气稍解,说道:“你们也不要虐待这年轻人,即便关着,也要让他吃饱睡好。”莫乙连连称是。
商清影转头望着沈秀,抚着他脸上的青肿,心疼道:“还痛么?”沈秀嘻嘻笑道:“原本很痛,但妈你一来,不知为何,就不怎么痛了。”商清影哭笑不得,叹道:“你这孩子,就爱让我担心,以后不许跟人打架了,若再受伤,怎么是好?”沈秀笑道:“我倒想多受几次伤,让妈多疼我几次才好。”
“就不说一句好话。”商清影白他一眼,“先去我房里,我给你敷药。”说罢牵着沈秀,慢慢去了。
陆渐望着二人背影,听着沈秀笑声,不知怎地,心中竟有几分酸楚。黯然一阵,由燕未归带着,来到北边厢房。
这数月来,陆渐迭犯牢狱之灾,先被织田家囚禁,后又流落狱岛,其后再被赵掌柜关在地窖,算起来这次已是第四次。想到这里,既觉好笑,又觉悲凉,继而又想到商清影望着沈秀的眼神,那种慈爱怜惜,竟是自己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,从小他便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,但从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渴望。
静坐半晌,忽听门响,继而火光一亮,沈秀擎了一支红烛,笑嘻嘻立在门口。
陆渐心往下沉,却见沈秀漫步走来,哈哈笑道:“大英雄,大豪杰,方才的威风去哪里啦?”走到陆渐身前,又笑道,“这样吧,你叫我十声好祖宗,给我磕十个响头,再从我裤裆下面钻过去,小爷心情一好,说不准饶你这次。”
陆渐懒得多说,只是冷冷瞧着他。沈秀忽地揪住陆渐头发,拧得他颜面朝上,将红烛微倾,笑道:“我想知道一件事,若是这烛泪烧热之后,滴在你瞳子里,你会不会变成瞎子?”说罢将那烛泪在烛芯四周轻轻摇晃,边摇边笑道,“你想清楚了,是叫祖宗,还是变瞎子?”
陆渐咬牙不语,沈秀蓦地眼露凶光,正要倾下蜡油,谁知那烛火一暗,倏地熄灭,沈秀“咦”了一声,烛芯一闪,忽又点燃,但刚一燃,再又熄灭,如此明明灭灭,反复三次,沈秀不觉露出一丝苦笑,叹道:“凝儿,你又淘气了,是显能耐呢,还是玩把戏给我瞧。”
只听门外一个声音道:“我既不显能耐,也不是玩把戏给你瞧。主人吩咐了,要我看着他,你若伤他,我便不客气。”
沈秀一转眼,笑道:“好凝儿,难得见你,我正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呢。”
他听门外那女子不吱声,便又道:“凝儿,我对莫乙他们凶,是因为他们古古怪怪的,总是跟我怄气。但你说说,从小到大,我什么时候又对你凶过,小时候我吃果子,总是分你一半,长大了,我哪次出门,没给你带衣服首饰,可你却心狠,近年来不但老是躲着我,我跟你说话,你也不拿正眼瞧我,是不是莫乙他们跟你说了我许多坏话
,你将我当成了坏人?”
那凝儿冷冷道:“你是好人坏人,跟我什么干系?你是天部少主,我是天部劫奴,主奴有分,你不用对我那么好,我一个奴才,受不起的。只盼你不要伤害这人,省得主人罚我。”
沈秀笑道:“你不许我伤害他,但他打我的时候,你怎么就不来帮我?难道我们十多年的交情,还不如一个外人么?”凝儿道:“我是劫奴,听命行事。”
“凝儿。”沈秀长叹一口气,“你对我真是生分多啦,到底莫乙他们跟你说了什么?”
那凝儿沉默良久,忽道:“你自己做的事,自己还不知道么?”沈秀脸色红了又白,嘴里却笑嘻嘻地道:“难道凝儿你信他们,就不信我?”
凝儿略一沉默,淡然道:“原本你是好是坏,就与我全无干系。”沈秀哼了一声,慢慢松开陆渐的头发,阴沉沉瞧了他一眼,忽而笑道:“凝儿,我就不信,你能整晚守着他,不眨一下眼睛。”说罢哈哈一笑,出门去了。
陆渐避过一劫,按捺心跳,扬声道:“这位姑娘,多谢相救。”
话音方落,门外火光乍闪,一位青衣少女左挟竹篮,右擎烛台,飘然而入。她容色秀丽清冷,双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烟笼罩,透着淡淡的迷茫之意。
少女将一个竹篮放在桌上,冷冷道:“你饿了么,这里有些吃的。”陆渐扬了扬手上镣铐,苦笑道:“姑娘好意我心领了,只是……”那少女也不正眼瞧他,接口道:“这个好办。”说罢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羊肉羹,用汤匙勺了,轻轻吹了一口气,送到陆渐嘴边。
陆渐不觉耳根羞红,讪讪道:“这个,姑娘,怎么敢当……”不待他说完,那少女已将肉羹乘隙塞进他嘴里,待陆渐咽下,又舀一匙,轻轻吹冷,送入他口中,她举止虽然温柔,神色却万分冷漠,仿佛眼前之事与自身毫无干系。陆渐却是生平第一次由女子如此喂食,不觉心跳加速,几度欲要致谢,但瞧那少女冷若冰霜的神气,却又觉无
法开口。
如此一个喂,一个吃,房中寂然无声,唯见烛光摇曳,人影转折。待得羹尽,那少女放碗入篮,又取一壶茶,将壶嘴送到陆渐口边,陆渐喝了两口,终于忍不住道:“多谢姑娘。”
那少女淡然道:“你不用谢我,这饭是夫人让我送来的,你若要谢,便谢夫人。”说罢并膝静坐,眼神望着门外,空茫无神。
陆渐忍不住问道:“你也是劫奴么?”少女嗯了一声。陆渐道:“听说天部有六大劫奴,尝微听几不忘生,玄瞳鬼鼻无量足,我已见过四个,只有两个没见,你是玄瞳还是鬼鼻。”
那少女道:“我是玄瞳。”
陆渐暗暗点头,心道:“无怪她眼神奇怪,难不成她的劫力在双眼?”想着叹了口气,那少女道:“你叹气做什么?”陆渐道:“那沈舟虚可真狠心,竟将你这么一个女孩子也练成了劫奴。”那少女冷笑道:“那又怎样?我是主人养大的,夫人又待我挺好,我做劫奴,也算报答他们。”
陆渐皱眉道:“难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吗?”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无主无奴,就算不甘心,又能怎地?”陆渐脱口道:“自然是想法解除黑天劫,回复自由身了。”那少女转过眼来,露出奇怪神情,打量陆渐半晌,忽道:“你要么是疯子,要么就是傻子。”
陆渐一愣,却见那少女又转过头去,冷冷道:“你既是劫奴,你的主人就没告诉过你,《黑天书》一旦练成,就无休无止,永无解脱么。”陆渐道:“他虽然说过,我却不信。”
那少女怪道:“竟有你这么不听话的劫奴,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样,要么是疯子,要么是傻子,若不然,怎会让你这么胡来?”
陆渐摇头道:“他既不疯,也不傻,又精明又厉害,不比你的主人差!”那少女道:“我不信,我家主人号称‘天算’,智谋天下无双,你那主人怎么比得上?他有名号么?”陆渐道:“他叫宁不空。”
“宁不空?”那少女抬起莹白细嫩的小手,托腮沉吟道,“奇怪,这个名字耳熟得紧,像是在哪里听过的。”陆渐道:“他是火部的高手,你是天部的劫奴,在同门那里听到过也说不定。”
“或许如此。”那少女点头道,“难得他还与我同姓。”陆渐奇道:“姑娘也姓宁么?”那少女道:“我叫宁凝。”陆渐笑道:“我叫陆渐。”
宁凝头也不回,冷然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,与我有什么相干?”陆渐羞得无地自容,一时闷着头,再不吭声。
宁凝目视烛火,坐了一阵,忽地取出一块手绢,将桌面上的灰尘拭去,双手捧着脸颊,睡了起来。不一时,想是渐入梦乡,呼吸变得轻细匀长,烛光在黑暗中将她的半片面庞勾勒出来,轮廓竟是奇美,长长的睫毛也被烛光染了一层融融的金色,衣领微微后褪,露出半截修颈,莹白细腻,宛如牙雕玉琢,也被那橘黄色的灯光浸染,有着说
不出的温柔韵致。
陆渐望着这女子睡靥,只觉心中和馨安宁,倏尔烛火摇晃,却是晚风清凉,破门而来,陆渐怕宁凝着凉,微微挪身,挡住风势,那女孩儿睡梦中若有所觉,蛾眉轻颦,更是堪怜。
咻,一只白羽短箭忽地破门而入,直奔陆渐面门。陆渐大吃一惊,未及躲闪,那羽箭“波”的一声,凌空粉碎,碎片化作点点火光,坠落于地。
陆渐转眼望去,却见宁凝已然醒转,俏立桌边,双眼注视门外,一扫茫然,亮若冰雪。
却听门外“嘻”的一声,沈秀笑道:“好凝儿,你什么时候也学坏啦?方才装睡骗我出手,是不是?”宁凝道:“是又怎样?你若再来胡搅蛮缠,当心我的‘瞳中剑’。”沈秀干笑两声,语调忽而转柔:“凝儿,你越是这个样子,我心中便越疼。你这么清灵如水的女孩儿,正当摘花为簪,斗草前庭,何苦做出这么一本正经、凶神恶煞的
样子,不但辜负了大好韶光,更伤了天下男儿的心。”
宁凝默默听着,目光渐渐柔和起来,悠然坐下,轻叹道:“你走吧,别在这里甜言蜜语的,我不想听。”沈秀幽幽地道:“也罢,我不说了。好妹妹,能不能让我陪你坐一会儿,看一看你的样子,就算,就算一句话不说也好。”
“免了。”宁凝冷冷道,“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计其数,你大可挨个儿瞧去,又看我做什么?你若踏入门中一步,左脚进来,我伤你左脚,右脚进来,我伤你右脚。”
“好狠的心。”沈秀嘻嘻笑道,“不过我倒是明白了,你这么恨我憎我,不为别的,敢情是吃醋。”宁凝道:“呸,谁吃你的醋,你就算找一千个一万个女人,我也不稀罕。”
沈秀叹道:“那些女人就算再多,也不过是朝云暮雨、落花流水,又怎及得上你我青梅竹马之情?就算有一千一万,也及不上你一个的。”
宁凝听了这话,不觉蛾眉紧蹙,沉吟不语。陆渐瞧她神色,似乎被沈秀的言语说动,不由得心头暗急,脱口道:“宁姑娘,你别信他的花言巧语,他根本就是个大奸大恶之徒。”
宁凝也不瞧他一眼,冷冷道:“我信与不信,他是好是坏,又与你什么干系?”陆渐不禁语塞,却听沈秀拍手笑道:“说得好,这厮真是讨厌,死到临头,还多管闲事。”顿一顿,又笑道,“凝儿,我可进来了……”话音方落,忽然闷哼一声,沈秀惊怒道,“凝儿,你、你用‘瞳中剑’伤我?”
陆渐又惊又喜,转眼望去,但见宁凝秀眼大张,青色的瞳仁在烛光中流转不定,她朱唇轻启,缓缓道:“我不是说过么?你敢进门,我便伤你。”
沈秀恨恨地道:“好狠心的妮子。”这时间,忽听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沈秀轻哼一声,破风声起,向远处去了。
宁凝轻轻吐了一口气,阖上双眼,脸上流露出几分倦容。那脚步声越来越近,须臾便见一个小丫环挑了盏气死风灯,引着商清影进来,商清影瞧见宁凝,讶然道:“凝儿,舟虚让你照看他么?”
宁凝站起来,点了点头,商清影将她搂入怀里,叹道:“这个舟虚,真不晓事,深更半夜的,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儿家来看守囚犯?”说罢抚着宁凝的面颊,眉间流露怜爱之色。宁凝脸一红,轻声道:“夫人,还有外人在呢,别让他笑话。”
商清影瞥了陆渐一眼,笑道:“怕什么?你虽不是我的女儿,但也跟女儿没什么分别。做娘的疼爱女儿,也会有人笑话么?”宁凝低眉不语,商清影注视她半晌,叹道:“我真想你永远留在我身边。”宁凝点头道:“我也想终生伺候夫人。”
“是么?”商清影笑道,“那我上次跟你说的事……你想好没有?”宁凝双颊涨红,低声道:“什么事?”商清影笑道:“害羞什么?男婚女嫁,天经地义。你不记得了,我提点你一下,就是,就是你和秀儿的亲事……”
宁凝螓首垂得更低,轻轻道:“我是劫奴,他却是少主,主奴之间,岂能婚配?”商清影道:“话虽如此,但主奴通婚,西城中并非没有先例。你若配了秀儿,就能长伴我左右呢。”
陆渐听得心中狂跳,想那沈秀枭獍之性,倘若这女孩儿嫁给他,只怕备受苦楚,欲要出声阻止,却又觉他人家事,自己阶下之囚,怎可妄加评断,一时间欲言又止,好生气闷。
忽听宁凝道:“夫人恕罪,宁凝此身已为劫奴,乃是天谴之人,岂能再连累少主。凝儿情愿孤独一生,终生不嫁……”商清影慌忙捂住她嘴,眼圈儿一红,凄然道:“你别这么说,你若不嫁人,舟虚的罪孽岂不是更大?他当年丧心病狂,将你炼成劫奴,已是罪孽深重,若因此害你终生,我,我……”说到这里,已是泪如雨落。
宁凝凄婉一笑,攒了袖,给她拭泪道:“这事再议不迟,夫人你深夜来,有事么?”商清影止泪道:“你若不说,我都忘了,我想了好半天,还是觉得,放了这孩子的好。”
陆渐吃了一惊。宁凝也奇道:“主人知道么?”商清影摇头道:“他已睡了,你先将人放了,舟虚问起,一切由我担当。”宁凝稍一迟疑,取出钥匙,将陆渐的铁锁解开。
此事太过突兀,陆渐枷锁虽解,却愣在那里,回不过神。商清影叹道:“你这孩子,看相貌,也不像是什么凶恶之徒,怎么就任性妄为,欺负秀儿呢?经过这次,望你好好做人,莫再逞勇斗狠,恶意害人。”
陆渐听得哭笑不得,起身一揖,却不知说什么才好。商清影道:“凝儿,相烦你送他出府去。”
宁凝“嗯”了一声,向陆渐点头道:“随我来。”陆渐随她走了十来步,转眼望去,但见商清影立在门首,形容依稀,不知怎地,他心中竟觉一阵酸涩,只想立在当地,多瞧这女子几眼,但此情此景,终究不容他心愿得偿,不得已轻叹一声,随在宁凝身后,曲曲折折走了一程,忽见前方透来光亮,定眼一瞧,竟是莫乙、薛耳提了灯笼迎
面走来。
四人狭路相逢,八只眼睛两两对视,均有惊色。僵持有顷,莫乙忽道:“猪耳朵,你且看看,前面有人么?你也晓得,我是个青光眼,天一黑,便瞧不见东西。”
薛耳怪道:“你是青光眼,我怎没听你说过……”话未说完,忽被莫乙一脚踩在脚背,薛耳负痛咧嘴,倏尔有悟,忙道,“不巧得很,你是个青光眼,我却是个近视眼,前面有没有人,也瞧不真,那两个东西直愣愣的,倒像是两根死木头。你说嘛,这看园子的怎么这样不小心,把两根死木头杵在路上,撞着行人怎么得了?”
他一口一个“死木头”,宁凝听得气恼,啐道:“你骂谁?你才是死木头呢。”
莫乙侧起耳朵,假意道:“奇怪了,猪耳朵,死木头好像在说话呢。你耳朵好,听到没有?”薛耳笑道:“没听见,料是耳屎太多,你听到了什么?”莫乙道:“我也听不清楚,嗡嗡嗡的,像蚊子一样。”薛耳道:“晚上就是蚊子多,也不晓得是公是母,只盼别要叮我才好。”
两人一唱一和,气得宁凝秀目瞪圆,两人却装聋作瞎,一边说,一边笑嘻嘻绕过二人,迤逦去了。陆渐始终憋着,待二人去远,忍不住笑出声来。宁凝冷冷瞥他一眼,道:“有什么好笑,你才是死木头,是臭蚊子。”陆渐忍笑道:“是啊,我既是木头,又是蚊子,姑娘却是天上的仙子,跟这些脏东西毫不相干。”
宁凝盯着他,冷冷道:“瞧你老实巴交的,怎么也会耍贫嘴?看起来,但凡男子,就没一个好东西。”说着露出轻蔑嫌恶之色,转过头去。
陆渐不觉苦笑。两人走了一程,来到府邸后门,宁凝取了腰牌,对守卫道:“我是沈先生的属下,出门公干。”守卫验了牌,放二人出门。
宅后是一条悠长巷落,宁凝将陆渐送到巷口,说道:“你去吧,走得越远越好,若不然,夫人救你一次,也救不了第二次。”说罢娉娉袅袅,转身去了。
陆渐欲要称谢,但见她神气孤高,宛然对自己不屑一顾,一时自惭形秽,出声不得。望她背影消失,方才打起精神,走了几步,忽听头顶上传来细微响声,不由得缩身檐下,屏息望去。但见一道黑影从总督府墙头一掠而过,飘然落地,却是一个黑衣蒙面之人,背扛一只布袋,走得飞快。
陆渐心中暗惊:“谁人如此大胆,竟敢在总督府里盗窃?总督府内外均有天部高手守护,又怎会如此疏忽?”他既生义愤,又觉好奇,忍不住施展身相,遥遥尾随,那黑衣人转过两条巷道,见四周无人,方才放下布袋,解开绳索,布袋中钻出一人,陆渐远远瞧见,不觉吃惊,敢情那人正是徐海的军师陈子单。
陈子单探出头来,拱手道:“足下是谁,为何营救陈某?”那黑衣人嘿嘿一笑,扯去面罩,陆渐、陈子单均是大惊,这蒙面人不是别人,正是沈秀。陈子单尤为错愕,失声道:“怎么是你?”
沈秀笑道:“子单兄受苦了。”陈子单神色一变,寒声道:“你又有什么诡计?”沈秀笑道:“诡计不敢当,只是有个消息,承望子单兄传与令主。”
陈子单冷道:“什么消息?陈某不稀罕。”沈秀笑道:“明日凌晨,胡宗宪将亲自提兵出城,前往沈庄剿灭令主徐海。这个消息,你也不稀罕?”
陆渐闻言大惊,他虽知沈秀轻薄无行,但没料到此獠竟不顾国家大义,出卖重大军机,一时愤怒已极,恨不得纵身上前,但转念又平定下来,立意听二人说些什么。
陈子单闻言也吃一惊,皱眉道:“你叫我怎么信你?”沈秀笑道:“这个消息不是白给,我卖你十万两银子。”陈子单望着他,独眼中冷光闪烁,良久徐道:“我怎么相信这消息是真的?”
沈秀笑道:“你若不信,那也罢了。”说罢转身就走,陈子单脱口道:“且慢!”沈秀止步笑道:“怎么?”陈子单沉吟道:“你知道胡宗宪的行军线路么?”沈秀笑道:“我自然知道,但要我说,须得先见银子。”陈子单道:“你给我行军线路,我给你银子。只是十万两太多。”
“十万两也算多?”沈秀哂道,“你得了这个消息,便可在行军路上设下伏兵,一举除掉胡宗宪。只消此人一死,放眼江南,谁还是令主的敌手?届时你们一气攻破几座大城,别说十万两银子,一百万两也轻易赚回去了!”
陈子单摇头道:“但陈某不明白,你好端端地,为何要出卖胡宗宪。”沈秀笑道:“你还不知我这个人么?若是银子足够,就是皇帝老子,亲生爹妈,我也照卖不误。”
陈子单狐疑不定,半晌道:“既然如此,你为何又要抓我伤我?”沈秀笑道:“若不用这种苦肉计,怎么骗得了胡宗宪亲自出征?”
陈子单心乱如麻,蓦地咬牙道:“好,给我三个时辰筹措银两。三个时辰后,仍是燕子矶相见。你拿行军图来,大家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。”
沈秀拍手笑道:“成交,子单兄果然爽快。”又道,“我须得早早回去,牢里丢了囚犯,我若不在府中,家严势必疑到我身上。”说罢蒙了面,飞纵上房,踏瓦去了。
陈子单微一沉吟,四面望望,拔步疾走,陆渐心道:“半夜三更,城门紧闭,他又去哪里取银子?莫非城中还有他的巢穴。”一念及此,纵身跟上,却见陈子单三步一回头,曲折走了一程,在一扇朱门前停下,陈子单一轻一重,扣环十下,那朱门洞开,有人低声道:“陈先生么?”
陈子单一点头,闪身入内。陆渐抬头一看,隐约瞧见朱门上一块漆银匾额,上写“罗宅”二字,陆渐度那围墙高矮,展开跳麻之术,跃上门前石狮,再一纵,已至墙头,他沿屋脊疾走,只见陈子单被一名仆人挑灯引路,急匆匆绕过影壁,来到一座大厅,厅上燃着火把,端坐三人。
陈子单一膝拜倒,沉声道:“拜见主公。”
陆渐雷震一惊,心道:“他的主公不是徐海么?”定眼望去,但见厅中正面一人高鼻长脸,须发浓密,戴一顶飞鱼八宝攒珠冠,着一身白缎纹龙绣金袍,五尺倭刀光华流转,横放膝上,闻言皱眉道:“你怎么来了?咦,你的眼睛怎么了?”
陈子单恨声道:“被沈秀那小畜生坏了,还被他关在总督府里。”那白袍人吃了一惊,挺刀而起,厉声道:“你被捉了?怎么又逃出来?”陈子单惨笑道:“却是沈秀那小畜生放出来的。”
白袍人脸色阴沉,徐徐道:“这就怪了,他既然捉了你,怎么又放你出来?莫不是欲擒故纵?”陈子单道:“我已留了心,并无跟踪之人,本也不想来此面见主人,但军情紧急,不能不来。”
白袍人“哦”了一声,稍稍放下心来,道:“你说。”陈子单道:“胡宗宪已然中计,决意明日凌晨,亲自提兵偷袭沈庄,擒拿主人。”
白袍人目光闪动,徐徐落座,笑道:“是么?那是再好不过了。这消息你从何得来?”陈子单道:“那姓沈的小畜生贪得无厌,放我之时,告知于我。还与我做了一笔交易,开价十万两银子,出卖胡宗宪的行军路线,嘿嘿,但他万没料到,主人就在南京城中。”
白袍人拍手大笑道:“妙极,妙极,我让你去贡献诈降,就是要慢其心、骄其志,让胡宗宪以为我徐海只会固守山寨,坐以待毙,然后率军出城,去围那个沈庄或是乍浦,万不料老子早已潜入南京城中,只待胡宗宪兵马出动,城内空虚,咱们就四面纵火,血洗此城,届时就算胡宗宪不死,但这失了南京的大罪,也足以让他丢了脑袋。”
众倭寇均是狂笑。
徐海又转向一人道:“霍老六,汪老在城外的人马埋伏好了么?”那霍老六道:“埋伏好了。”徐海道:“届时城中火起,你便率人抢到三山门外,杀光守军,打开城门,将汪老的人马放入城来,里应外合,尽情烧杀。”霍老六大声应命。陆渐听得心跳如雷:“好险,没料到这贼子恁地狡诈,若非我无意知晓,岂不断送了这一城百姓。
”
却听徐海又道:“子单,你本是此次我放出去的死士,原以为此去有死无生,不曾想你还能活着回来。可见上苍眷顾,不忍分离你我兄弟。”陈子单哭拜道:“主公对我恩重如山,属下唯有以死报之。”
徐海叹一口气,温言道:“你这一日一夜里势必受了许多苦楚,徐某全都记在心里,待得城破之日,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,千刀万剐,给你报仇。但沈秀那边还需你走一趟,先拿银子买下行军图,餍其贪欲,以免此人起了疑念,叫我功败垂成。”
陈子单道:“此事属下义不容辞。”徐海颔首道:“这次你带几个好手去,若有必要,杀掉那姓沈的,也无不可……”
陆渐听到这里,忽生警兆,继而一股疾风自后袭来,疾风中夹着一股淡淡的腥甜腐臭之气。陆渐躲避不及,急使一个‘雀母相’,身子缩如雀卵,让过要害,却被那一掌击在肩胛,掌力虽被变相卸去许多,陆渐仍觉剧痛彻骨,急变“神鱼相”,贴着屋瓦滚出丈余,眼前蓦地一阵昏黑。
来人一掌未能将之击毙,“咦”了一声,猱身纵上,又是一掌,来如雷轰电至,陆渐翻身抬手,向上迎出,二掌相交,鼻尖那股腐臭之气倏尔变浓,巨力如山,压得陆渐百骸欲散,足下哗然巨响,屋瓦皆碎,身不由主坠了下去。
陆渐未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许高手,自他练成十六相以来,从未在掌力上落此下风。身在半空,忽觉头顶风响,那人竟沉身追来,凌空击下。陆渐不敢硬接,左手变“多头蛇相”,绕过那人掌势,缠他手腕。
那人哼了一声,右掌后缩,左掌击出,陆渐欲抬右掌拆解,忽觉右臂麻木,竟然不听使唤,情急间疾疾缩身,使“大自在相”贴地翻出,不待那人落地,翻身站起,大喝一声,左掌使一个“寿者相”,忽变“猴王相”。那人乃是高手,一见陆渐出手气势,便知厉害,一旋身飘开数尺,方欲顺手反击,不料陆渐忽又从“猴王相”变“半狮
人相”,一拳送出,轰隆巨响,墙壁应手坍塌,露出一个大窟窿。
那人不料陆渐出掌乃是虚招,本意却是挥拳破壁,惊觉之时,陆渐已钻垣而出,发足狂奔。奔跑间,但觉右肩中掌处麻木之感渐渐扩散开去,须臾间扩至半身,他张口欲呼,却觉舌头僵硬,叫不出来,也不知跑了多远,蓦地双腿一软,向前跌出,骤然失了知觉。
昏沉之际,忽觉周身刺痛,陆渐未及张眼,便听有人道:“不要妄动。”陆渐努力抬眼望去,但见沈舟虚双眼若不波深潭,静静望着自己,数百根蚕丝自他袖里吐出,半数蚕丝将自身悬在半空,剩余蚕丝则刺入自己周身穴道,一反雪白晶莹,漆黑沉暗,有如墨染。
沈舟虚见他醒来,颔首道:“醒了?”陆渐惊惧交迸,方欲挣扎,沈舟虚摇头道:“别动,你中了‘尸妖’桓中缺的‘阴尸吸神掌’,天幸遇到老夫,若不然,就算你是劫奴之身,也要送命。”
陆渐望着他,心中疑惑不定,又望着那些黑色蚕丝,更觉骇异。沈舟虚瞧出他的心意,微笑道:“我用‘天罗’神通,将蚕丝刺入你经脉之中,吸取‘阴尸吸神掌’的尸毒,这些蚕丝变黑,正是尸毒离体的征兆。”
陆渐体内毒质减弱,身子渐渐有了知觉,但觉那蚕丝入体,如百蚁钻动,痒麻无比,一时咬牙苦忍。忽听有人怒哼一声,道:“父亲,此人坏了咱们的大事,你干吗费力救他?”
陆渐听出是沈秀的声音,举目望去,但见他立在沈舟虚身侧,怒目而视。沈舟虚叹道:“这宅邸中到底有何玄虚,咱们都没瞧见,此人既被‘尸妖’打伤,必是瞧见了什么紧要之事。”
陆渐闻言,定神一瞧,但见自己身处之地,正是那“罗宅”的正厅,不由吃惊道:“你们,你们怎么在这里?”沈秀怒哼道:“这话当由我来问才是。”
沈舟虚淡淡一笑,撤去蚕丝,说道:“我早已疑心倭寇在南京城内设有巢穴,窥探我军动静。是以此番假意让秀儿劫牢,正是欲擒故纵,让那陈子单逃来此处,然后纵兵合围,抓住这拨间谍。不料你贸然跟踪陈子单,打草惊蛇,我等进来时,这所宅邸已是人去楼空了。”
陆渐听得羞惭,但觉身子已能动弹,只是兀自酸软,当下起身道:“陆渐愚钝,误了阁下大事,如何惩戒,悉听尊便。”
沈舟虚摇头道:“你先说说,在这屋内瞧见什么?”陆渐将所见所闻一一说了,在场众人无不变色,沈舟虚也露出几分讶色,说道:“我真小瞧这徐海了,不料他胆识恁地了得,竟敢亲身犯险,奇袭南京。”
陆渐道:“但那埋伏城外的汪老是谁,他却没有说明。”沈舟虚冷笑道:“还有谁?自然是汪直汪五峰了,很好,该来的都来了,也省得我天涯海角一个个去寻他。”
这时忽见燕未归、薛耳、莫乙带着一众甲士,走入堂中,燕未归道:“宅子里和附近民宅尽都搜过,并无一人。”薛耳道:“这里的梁柱墙壁、地板灶台我都听过了,没有地道,也没有夹层。”
沈舟虚皱眉道:“如此说来,这伙贼子逃得好快。”他自来算无遗策,但一夜之间,两度失算,不由得沉吟良久,方才问道,“莫乙,这座宅子是谁的?”
莫乙道:“这个宅子曾是绍兴武举陈三泰的私邸,四年前以三千两银子卖给一个名叫罗初年的盐商。”
“不消说,”沈舟虚道,“这罗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。”沉吟片刻,他眉头一舒,徐徐道,“沈秀,你去义庄里寻一具尸首来,服饰、体态与这陆小哥相若,再将面孔染成青黑,放在当衢之处。”
沈秀怪道:“这是做甚?”沈舟虚道:“而今第一件事,须得让那些倭寇以为,这位小哥中了‘阴尸吸神掌’,奔跑未久,毒发身亡,死在当街之处。”
沈秀恍然大悟,应命退下。沈舟虚又道:“未归,你附耳过来。”燕未归移近,沈舟虚在他耳边低语片刻,燕未归一点头,撒开双腿,一阵风去了。
沈舟虚喝退众甲士,转过头来,含笑道:“陆渐,你方才说了,误我大事,由我惩戒,对不对?”陆渐点点头。沈舟虚道:“很好,如今我要你更衣易容,留在我身边,寸步不离。”
陆渐吃了一惊,但有言在先,无法回绝。当下沈舟虚命薛耳拿来一套衣衫,给陆渐换过,又取了张人皮面具,给他罩上,说道:“无论见到什么,听到什么,你只管装聋作哑,待我破了汪直、徐海,自然放你。”
陆渐心性朴直,虽猜不透其中玄奥,但听如此能破倭寇,也就听之任之了。
却听沈舟虚道:“推我回府。”薛耳应声上前,冲陆渐咧嘴一笑,便推着沈舟虚出了宅邸,陆渐无法,只得尾随。
此时天色已明,行不多时,便见燕未归大步流星,赶将回来,躬身道:“主人吩咐,均已办妥。只是应天府今早遇上一件奇案,迫不得已,来请主人相助。”
沈舟虚道:“什么案子,竟能难住应天府的差官?”燕未归道:“听说阅马校场的旗斗上挂了三具尸体,那旗斗离地二十丈,也不知怎么挂上去的。应天府的差官既无法取下尸体查验,又害怕那凶手太过厉害,故而只有请主人出马。”
沈舟虚道:“确有几分奇处,你去府里叫凝儿来。”燕未归应了一声,转身去了。
“天时尚早。”沈舟虚笑了笑,“薛耳、莫乙,咱们去校场瞧瞧热闹。”
车轮轱辘,沈舟虚闭目观心,行了半晌,忽听薛耳道:“主人,到了。”
沈舟虚张眼望去,但见近处旷地冷清,黄尘不起,远处阁楼峥嵘,托起半轮红日,一竿杏黄大旗凌风招展,直入霄汉,旗下挂着三具尸首,随着高天罡风,摇晃不定。
陆渐见那尸体,暗自心惊,寻思天下间谁有这般能耐,竟能携着数百斤的尸首,攀到如此高处。此时早有捕快上前相见,寒暄两句,一名老捕快道:“今早天亮,喂马的老军出来铡草,抬头瞧见尸首,是以来报。可恨小人能耐低微,无法取下尸首。沈先生手下能人众多,屡破奇案,必有法子取下尸首,捉拿凶手……”
谈论间,燕未归与宁凝联袂而来。沈舟虚便道:“凝儿,你放尸首下来;未归接住尸首,别摔坏了。”
宁凝一点头,微阖双目,向着那旗斗凝神片刻,蓦地睁开,陆渐只瞧她双眼玄光流转,若有实质,只瞧旗斗上火光一闪,尸首颈上绳索顷刻烧断。要知道那些尸首拴成一串,一绳断绝,三具尸首有如陨石,齐齐坠落。
燕未归觑得真切,如风掠上,双足一顿,腾起三丈,左手接下一具尸首,左足凌空探出,勾住旗杆,疾如车轮般呼地一转,右手又将第二具尸首抓住,此时第三具尸首才到他眼前,燕未归手中两具尸首左右一合,将之夹住,纵身落地,“嚓”的一声,双脚入地近尺。
陆渐瞧得心跳神驰,这三具尸首本有数百斤重,加上坠落之势,何止千钧,燕未归不但一一抓住,更以无俦脚力,将千钧坠力引入地下。换了他人,就算能接住尸首,落地之时,也势必双腿齐断,腰身扭折了。
燕未归放下尸首,躬身退到一边,沈舟虚又道:“莫乙,你去瞧瞧,这三人如何死的?”莫乙上前翻看一遍,回道:“这三人外表无甚伤痕,但泪腺微肿。《内经》有言:‘微大为心痹引背,善泪出’,足见这三人是心脏麻痹而死,但何以心脏麻痹,奴才却瞧不出来。不过,这三人我都在官府文书上见过。”他指着一个五官俊秀、身着
黄衫的年轻人道,“此人名叫竺森,绰号‘玉黄蜂’,乃是崆峒派弃徒,采花无数,在京城也犯下好几件大案,刑部悬赏八千两花银捉拿。”又指着一个黑脸狰狞、体格魁梧的大汉道,“此人名叫路仲明,江西巨匪,啸聚山林,无恶不作,曾有大员矢志拿他,却被他率众闯入官邸,灭了满门,如今刑部悬赏一万两花银捉拿。”
说到此处,那些老少捕快,均露惊色,莫乙语气一顿,望着那具道士尸首,迟疑道:“至于这个道长,来历却有些不同。他本是当朝国师陶仲文的大弟子,道号元元子,特奉皇上旨意,来江南物色秀女,送往京师,不想竟死在这里。”那些捕快听了这话,无不面如土色。
沈舟虚移车上前,审视那具尸首,那些捕快忽地纷纷跪倒,磕头叫道:“沈先生救命,沈先生救命……元元子道长是钦差,死了钦差,我等如何交代?”
沈舟虚望着尸首,沉吟半晌,摇头道:“这些人外表均无伤损,乃是心脏麻痹而死,但如何麻痹,却叫人想不明白;至于这旗杆,离地二十来丈,谁又有能耐将尸首送上去呢?故而只有两种可能。”
众捕快忙问道:“有哪两种可能?”
沈舟虚叹道:“杀人的要么是鬼怪,要么是神仙。元元子道长乃是国师高足,他家就是神仙,神仙又怎么会杀他呢?所以说,这三人多半是遇上鬼怪,吓得心脏麻痹而死,然后又被那鬼怪送上旗杆高处。”
众捕快初时听得发愣,但聪明的转念就明白过来,沈舟虚这话,正是教自己如何编造故事,敷衍朝廷。此事本就不可思议,若说是鬼怪作祟,那是再也恰当不过了。一时间,众人纷纷点头称是,均说是鬼怪杀人。
沈舟虚微微一笑,推车出了校场,宁凝忍不住道:“主人,真是鬼怪作祟么?”沈舟虚见她神色不安,不禁笑道:“傻丫头,恁地胆小?我说鬼话骗那些蠢材,你也信了?”
“如此说没有鬼怪了?”宁凝轻轻舒了一口气,“那么这三个大恶人是谁杀的呢?”沈舟虚道:“自然是人杀的。”他挥了挥手,道,“未归,你去城中的酒肆中瞧瞧,若有什么奇闻怪事,便来报我。”燕未归答应一声,一溜烟走了。
不多时,燕未归飞步赶回,促声道:“昨晚玄武湖畔的‘吟风阁’上有人喝了一夜酒,如今正在打架闹事。”
沈舟虚不觉哑然失笑,叹道:“罢了,你推我过去。”
雷
一行人迤逦来到吟风阁前,阁楼临湖,晨景正好,一片波光潋滟,几抹朝霞流转,和风悠悠,细柳如烟,一对燕子蹴水而飞,周旋呢喃。
沈舟虚止住车轮,注视湖光水景,蓦地吟道:“游丝欲堕还重上,春残日永人相望。花共燕争飞,青梅细雨枝。离愁终未解,忘了依前在。拟待不寻思,刚眠梦见伊……”
莫乙接口道:“这是杜安世的《菩萨蛮》,是说女孩儿的春愁,主人念出来,不大合适。”
沈舟虚苦笑道:“这词本是清影喜欢的,我见这景致,忽而想到罢了。”
话音未落,忽听“咔嚓”一声大响,吟风阁上窗破栏毁,掉下一个人来,那人旋风般翻个筋斗,情急间手中竹杖一撑,却忘了下方便是一湖碧水,“哗啦”一声,连人带杖掉入水中,溅起几尺高的白浪。
只听阁楼上一个豪迈的声音大笑道:“赢老龟,你这招取什么名字?是猴子翻筋斗,还是王八戏水?”
湖中那人湿淋淋爬上岸来,十分狼狈,陆渐认出是“金龟”赢万城,心中又是吃惊,又觉好笑,不料这老狐狸威风八面,竟也落到这步田地。
赢万城面色通红,仰首向楼头厉叫道:“姓虞的,我东岛清理门户,你又干吗狗咬耗子,多管闲事?”
“不是说了?”那人笑道,“你东岛的敌人,就是我的朋友;你东岛的朋友,便是我的敌人。来来来,小兄弟,莫管他们。有人说得好:‘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。而浮生如梦,为欢几何?’故而天大地大,莫如酒大,喝了这碗,再说其他。”
“虞兄高论。”另一人接口道,“也有人说得好,‘日高月高,酒品最高,敬酒不喝,就是脓包’。话音入耳,陆渐心头一动,这答话之人正是谷缜。
那“虞兄”奇道:“我说的‘有人’大大有名,诗仙李太白是也,你说的‘有人’却是哪个?恁地有见识?”
“不是别人。”谷缜呵呵笑道,“正是区区小弟,小弟什么都做,就是不做脓包。”那姓虞的将桌子拍得山响,赞道:“说得好,说得好。”
二人虽不见人,一番对白,却是旁若无人。赢万城气得一跌足,还要再骂,沈舟虚倏尔笑道:“赢道兄,多年不见,尚无恙否?”
赢万城回头一瞧,如见鬼魅,面色变得惨白,失声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蓦地转身,“噌”地一下蹿上楼去,叫道:“不好,不好,沈瘸子来了,沈瘸子来了……”
那姓虞的“哦”了一声,淡然道:“沈师兄来了?”沈舟虚哂道:“虞师弟所到之处,总是惊天动地,才到南京,就先把老天捅一个窟窿。”
“你说的是元元子那鸟贼吧?”那姓虞的笑道,“他奉了昏君旨意,强抢民女,老子瞧不过去,小小弹了他一指头,没料这老小子不经挨,竟被弹死了,晦气晦气。”
沈舟虚道:“天下人经得起你‘雷帝子’虞照一弹的,又有几个?”他漫不经意弹出数缕蚕丝,勾住屋椽,只一纵,如飞鸟投林,连人带椅,飘入二楼。
他平时举止疏慢,弱不禁风,蓦地显出这般神通,楼上楼下均是一惊,众劫奴更怕有失,也快步登楼,陆渐定眼望去,楼上三三两两坐了几名客人,主人店家早已不知去向。
谷缜当窗临湖,身边墙壁上一个窟窿,料是赢万城落水之处,身前一张方桌,横七竖八,搁了许多酒坛,迎面坐了一条大汉,骨骼极大,国字脸膛,如飞剑眉压着一对虎目,灰布长衫赫然打了两个补丁,脚下一双麻耳草鞋,眼见便要破散。
陆渐寻思:“这人就是那‘雷帝子’虞照么?”思忖间,虞照干了一碗酒,目光扫来,众人被他一瞧,如刀枪穿胸,平生一股寒意。
“沈师兄。”虞照笑道,“来一碗如何?”
“虞师弟取笑了。”沈舟虚叹道,“你明知道沈某只会喝茶,不会饮酒。”虞照啐道:“扭扭捏捏,忒不爽快。”又斟满酒道,“还是小兄弟豪气。”谷缜笑笑,两人碗盏相碰,双双饮尽。
虞照又道:“赢老龟老当益壮,演了一出王八戏水。你这小姑娘我却没见过,但瞧你这一篮子破铜烂铁,料是新晋的‘千鳞’高手。只可惜,虞某平生不打女人,算你运气。”
陆渐转眼望去,施妙妙端坐一隅,愁眉不展,闻言抬头,不瞧虞照,却望着谷缜,目光流转,眸子深处,似乎藏着某种物事,复杂难明。
虞照看看施妙妙,又瞧瞧谷缜,忽而哈哈笑道:“原来如此……”笑声中,忽地举手,在谷缜肩上一拍,施妙妙花容惨变,不及惊呼,一抖手,一蓬银雨向虞照射来。
虞照目不斜视,举手轻挥,漫天银雨距他尚有三尺,便“叮叮”坠地,片片银鳞,锋口向上,“呜呜呜”颤动不已。施妙妙神色又是一变,脱口道:“周流电劲。”
虞照笑道:“小姑娘,你家大人没告诉你么?‘千鳞’之术全靠‘北极天磁功’,这门内功遇上‘周流电劲’,便会七折八扣,彼此抵消。故而见了虞某,须得小心。呵呵,罢了,再教你一个乖吧。”说罢食指下引,银鳞应指跃起,片片相属,连成一柄银光四射的软剑,刺向施妙妙咽喉。
施妙妙飘身后退,踢起一条长凳,那银剑矫矫昂动,刷的一声,那长凳凌空断成两截。施妙妙俏脸发白,霎时扣住六枚银鲤,清亮双目,死死盯着虞照。
谷缜目光一转,忽而笑道:“虞兄,小弟敬你。”双手捧碗,一气饮尽。虞照怔了怔,点头道:“好,好。”一挥手,“叮叮”不绝,银剑解体,散落一地。
虞照喝罢,又道:“小姑娘你本领原本有限,如今又怕误伤了小情人,心存犹豫,出手软弱,打将下去,吃亏不小,还是快快退了吧。”
施妙妙面涨通红,叱道:“胡说八道,谁,谁是我的小情人……”虞照盯着她,目光如炬,施妙妙被他一盯,顿觉心中机密尽被洞悉,一时欲言又止,面色越发羞红,色似胭脂,娇比海棠。
虞照见她半羞半恼,娇态可人,心中大觉有趣,嘻嘻笑了两声,蓦地扬声道:“明夷,你这厮不学好,偏学赢老龟缩头缩脑,你的‘一粟’心法虞某闻名已久,今天正要领教领教。”
忽听角落里哼了一声,明夷沉着脸,从暗处踱将出来。赢万城忙道:“明老弟,莫要上当。”
明夷怪道:“上什么当?”赢万城干咳一声,道:“如今强敌环伺,你我三人理当携手御敌,千万莫受这姓虞的挑拨,被西城的贼子各个击破。”
“强敌环伺?”明夷目光一转,停在沈舟虚身上,徐徐道,“你说他么?”赢万城点头道:“不错,算上他手下劫奴,可谓敌众我寡,咱们若不齐心协力,只怕不能生离此地。”
虞照皱了皱眉,喝一大碗酒,笑道:“沈师兄,看来你名声不好,有你掠阵,谁敢跟我放对?沈师兄若知情识趣,走得远远的,小弟那是感激不尽。”
他出言不逊,众劫奴均有怒色,挺身欲骂,沈舟虚一皱眉,挥袖拦住,笑道:“虞师弟此言差矣,东岛西城,誓不两立。而今东岛五尊来其三,师弟虽是我西城第一流的人物,以一敌三,未必能胜,若有闪失,平白折我一员大将。不若沈某助你一臂之力,将这三人就地擒杀,挫一挫东岛的威风如何?”
东岛诸人均是变色,虞照听罢,伸出食指,轻弹酒坛,叮叮当当,清亮悦耳。弹罢问道:“沈师兄,这声音听来如何?”沈舟虚皱了皱眉,道:“还成吧。”
虞照道:“师兄有所不知,这酒坛在说话呢?”沈舟虚笑道:“虞师弟说笑了。”
“你不相信?”虞照呵呵一笑,“这酒坛说了,八部之中,就数沈舟虚这厮最不是东西,道理有三。其一,这世上最可恨者,莫过于炼奴,而这厮不仅炼奴,还炼了六个,真是混账到顶。其二,大伙儿一拳一脚,分个高低,岂不甚好?偏这沈舟虚不要脸之至,尽玩些阴谋诡计,便是胜了,也叫人很不痛快。最可气的还是第三,别人喝酒
,这厮却偏偏喝茶,专门跟人唱对台戏。”
众劫奴无不愠怒,沈舟虚却从容自若,含笑道:“沈某天性不能饮酒,也算是过错?”虞照嘻嘻笑道:“这个虞某就不知了,这酒坛啊,就是这么说的。”
沈舟虚尚未答话,燕未归已忍耐不住,厉声道:“姓虞的,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么?主人好心待你,你倒污蔑于他。”
虞照哈哈笑道:“妙极,虞某人什么酒都吃过,就没吃过罚酒,来来来,你有本事,请我吃一盅如何?”燕未归斗笠下厉芒掠过,蓦地腾空而起,左腿扫出,楼中如有飓风掠过,碟儿碗儿叮当作响。
众人未及转念,旋风陡止,唯有碗碟窗户,颤动不绝。定眼再瞧,燕未归左脚已被虞照空手攥住。
陆渐曾与燕未归交锋,深知这一腿威力奇大,不想竟被虞照信手接住。霎时间,燕未归怪叫一声,右脚忽地高高抡起,势如大斧,奋力劈下。
就当此时,众人耳里只听“哧”的一声,有若裂帛,燕未归斗笠飞出,露出苍白面皮,一条刀疤从额至颈,皮肉翻卷,深可见骨,如一条怪蛇盘在脸上。
燕未归定在半空,一腿被攥,一腿高举,身形凝固也似。双目瞪得老大,面肌不住抽搐,满头发丝根根如钢丝一般,冲天竖立。
“去!”虞照一声长笑,燕未归身如陀螺,骨碌碌摔将回来。莫乙、薛耳大惊失色,双双抢上前去。
“接不得。”沈舟虚一声疾喝,薛耳指尖已触及燕未归衣衫,一股酥麻感透指而入,说时迟,那时快,只听“哧哧”两声,身侧一股大力将他一拽,薛耳一个踉跄扑倒在地,斜眼望去,莫乙也同时扑倒,脸色煞白,眼中透着恐惧之色。
未及还醒,莫、薛二人身子忽又无端而动,一个筋斗,直立起来,傀儡般飘退三尺,两人各各低头,只见腰间均是缠了一缕蚕丝,遥遥连着沈舟虚。
沈舟虚十指间拈满蚕茧,掌法飘飘,襟带飞扬,使得正是一路“星罗散手”,端的神奥无方,变化出奇,胜过沈秀何止十倍。指间蚕茧随他掌势,忽左忽右,簌簌簌射出蚕丝,有如天孙织锦、玉女投梭,顷刻间勾梁搭柱,在燕未归身后织成四重大网,同时间,射出两缕细丝,淡如流烟,盘桓缥缈,刺向虞照。
众人虽知西城八部之主无一弱者,此时仍觉骇异。沈舟虚以“星罗散手”施展“天罗”神通,瞬息间,拉莫乙、拽薛耳、编织丝网、反击虞照,一心四用,变化不穷。
崩崩声不绝于耳,燕未归撞破三张大网,终被第四张网裹住,浑身抽搐,如遭极大痛苦。
虞照右手端酒快饮,左手飘然出掌,逼得那两缕蚕丝无法及身,含笑道:“沈师兄好本事,竟练成‘天罗绕指剑’,惹得虞某技痒,很想讨教讨教。”将碗一搁,正要起身,蓦地脸色微变,只一晃,便绕过蚕丝,身如大鸟,飞到宁凝头顶。
“手下留情。”沈舟虚蚕丝用尽,救援不及,不由脱口惊呼。
叫声未绝,便见人影一闪,一人抱住宁凝,贴地滚出。
霎时间,一件长长的白色物事,自虞照掌心射出,如光如气,凌空一绕,落在宁凝先前站立处,“哧”的一下,方圆尺许,尽变焦黑。
“雷音电龙?”沈舟虚流露讶色。虞照一拂袖,烟灰四散,楼板上露出一个大洞。
“好个‘瞳中剑’,沈师兄,你教的好劫奴。”虞照冷笑两声,肩头一点慢慢浸红,初如针尖,转眼便有铜钱大小。众人恍然大悟:“他怎么受伤了?”
虞照忽又眯眼望着地上,笑道:“兀那小子,抱也抱了,摸也摸了,还不起来,更待何时!”众人循他目光望去,但见一个男子兀自抱着宁凝,为那掌力震慑,傻了一般。宁凝惊醒过来,羞怒交迸,抬手就是一记耳光,不想这一巴掌,竟将那人的脸皮刮将下来。
宁凝看清来人,吃惊道:“怎么,怎么是你?”那男子正是陆渐,他人皮面具被打飞,心中慌乱,匆忙拾起,重又戴上。众人见状哄笑起来。虞照骂道:“蠢小子,都穿了帮啦,戴这个劳什子还有什么用?”
陆渐羞红了脸,定一定神,扬声道:“雷帝子,你这人说话不算话。”虞照愣了一下,皱眉道:“我怎么说话不算?”陆渐手指宁凝,说道:“你说平生不打女人,方才你这一下,不是要她的命么?”
虞照浓眉一挑,不见他抬足转身,一伸臂,便扣住陆渐肩头,提将过来。陆渐空负“一十六身相”、劫奴神通,竟无闪避之能,不由大惊失色。虞照笑道:“我不打女人,却打男人。你既要充好汉,代她接我三掌如何?”
此话一出,宁凝花容惨变,瞳子里玄光一转,虞照轻笑一声,左手扣人,右手挥洒,宁凝视线尽数封死。只听“噼啪”有声,二人之间,火光四溅,“瞳中剑”撞着虞照的掌力,无不化为乌有。宁凝连发数剑,身子一晃,脸上血色也无。
沈舟虚推车到她身前,扶住她叹道:“凝儿,你的‘瞳中剑’能够伤他,全因他没有防备,既有防备,你又岂是对手?”随他说话,宁凝面色慢慢红润,长吸一口气,出声道:“可是,他,他……”盯着陆渐,双颊越发绯红,明艳照人。
沈舟虚皱了皱眉,淡然道:“虞师弟,你虽然疾恶如仇,却从不欺凌弱小。‘雷音电龙’,身坐不动,十步杀人,你若真要杀他,何苦等到现在,方才那一下,凝儿与这少年都难免劫。你故意吓退他们,方才出手,不为别的,只为跟我显摆威风吧。”
虞照方才确无杀心,掌力击下,半是吓唬宁凝,半是向沈舟虚示威,但听沈舟虚一说,却是一阵冷笑,心道:“就你沈瘸子精乖,会算中老子的心思!”当即脸一沉,扬声道:“沈师兄,凡事讲个理字,我好端端坐着喝酒,你手下的劫奴又是‘无量足’,又是‘瞳中剑’,踢的踢,刺的刺,又算什么道理?”
沈舟虚道:“敝仆有失调教,过在沈某。”
虞照笑道:“你是本门师兄,我不便与你动手。这样吧,这少年既然无辜,我不动他,你让宁凝出来,是死是活,受我一掌了事。”
沈舟虚露出苦笑,宁凝细眉微挑,大声道:“好,我受你一掌,但,但你须得将他放了。”
虞照哈哈大笑,正笑时,忽觉陆渐肌肤收缩,滑不留手,一瞬之间,竟被他脱出手底。虞照“咦”了一声,手掌圈转,飘然抓落,欲要将他捉回。不料陆渐就地一滚,如脱弦之箭,贴地蹿出。虞照不由赞了一声好。
陆渐以“大自在相”脱出虞照手底,又以“雀母相”蹿到宁凝身前,宁凝惊喜不胜,俯身欲要扶他起来,不料胸口、小腹各自一麻,浑身顿软。
陆渐制住宁凝,将她扶着放到一边,宁凝又气又急,道:“你,你……干什么?”陆渐低声道:“宁姑娘,对不住!”说罢转身,向虞照大声道:“我来受你一掌。”
虞照盯着他,似笑非笑,摇头道:“不成,你是男的,女的一掌,男的三掌。”
陆渐一呆,想他方才一掌之威,自己别说三掌,一掌也未必接得下来。虞照见他默默不语,不觉笑道:“怎么,怕了?怕了就别充好汉!”
陆渐一咬牙,道:“好,就算三掌。”虞照道:“妙啊,事先说好,受这三掌,不许还手,要么便不算数。”宁凝急道:“不成……”嗓子忽窒,双目泪水一转,夺眶而出。
陆渐瞧瞧谷缜,见他盯着自己,眉头紧皱,不由暗叹:“我怕是不能陪他捉倭寇、洗冤屈了。”忽听虞照道:“准备好了么?”当下点头道:“备好了。”
众劫奴无不露出悲愤之色,莫乙高叫道:“陆渐兄弟,你放心吧,你若死了,咱们一定为你报仇的。”薛耳接口道:“你如此仁义,何不代他去受这三掌。”莫乙脸一白,讪讪不语。
虞照目不转睛望着陆渐,蓦地抬掌,“啪啪啪”在他肩上拍了三下,然后抓着陆渐,拎小鸡也似拎到桌边,哗啦啦倒了一碗酒,笑道:“好小子,有你的,来来来,干了这碗。”
陆渐莫名其妙,呆呆怔怔,不知如何是好。谷缜却笑道:“我便知道虞兄不会伤我这位好朋友的。”
虞照讶道:“你和他是朋友,难怪难怪。”见陆渐兀自发楞,不由笑道,“不会喝酒么?”陆渐微一迟疑,捧起酒碗,虞照举碗,一气喝光。陆渐量浅,喝了半碗,便搁下道:“虞先生,那三掌还打么?”
虞照一哂,谷缜已笑道:“陆渐你可笨了,方才虞兄不是拍了你三掌么?”
陆渐奇道:“那也算数?”“怎么不算?”虞照道,“我只说三掌,可没说是轻轻地拍,还是重重地拍。”说罢又笑,陆渐逃过一劫,亦惊亦喜,也陪着他憨笑。
宁凝一颗心始才落地,想到方才情急落泪,羞惭不胜,低声骂道:“什么雷帝子,分明是雷疯子!”沈舟虚苦笑道:“背地里这么叫他的却也不少。”
忽见虞照两眼一翻,大声道:“明夷,还没想好?打个架哩,也是婆婆妈妈,跟娘儿们似的。”明夷大怒,纵身欲出,却被赢万城攥住手腕,沉喝道:“莫要中他激将法。”
明夷脸色酱爆猪肝也似,怒道:“赢老,这厮辱人太甚。”赢万城沉声道:“一个对一个,你有几分胜算?”明夷一愣,沉吟道:“五成。”
赢万城面沉如水,淡然道:“就算五成吧,你胜了还罢,若是败了,我与妙妙便要二对二,老夫年老体衰,不复向日之勇;妙妙年纪尚幼,绝学未成。你说,我二人又有几分胜算?”明夷又是一愣,低眉不语。
赢万城老眼中精芒浮动,蓦地厉声道:“三花一影阵!”明夷、施妙妙应声散开,立在赢万城身侧。沈舟虚、虞照见状,均是皱眉。
“陆渐你看。”谷缜道,“他三人这么一站,可有什么玄机?”陆渐瞧了一眼,摇头道:“瞧不出来。”谷缜笑道:“你别瞧人,先瞧影子?”
陆渐定神一看,只见三人虽然站得稀落,影子却重叠起来,有如一人。谷缜又道:“三花一影,三人一心。这是东岛的奇阵,只要影子不散,三人的本领便能融会如一,发挥出绝大威力,就算天、雷二主联手,也未必能胜。”
陆渐见状惊奇,果见三人身形缓缓挪动,始终保持人影相叠,不使分散。施妙妙却是又惊又气,瞪着谷缜,柳眉倒竖:“你,你这坏东西,竟然泄漏本岛机密。”
谷缜笑笑,赢万城却道:“妙妙这话差了。第一,此阵并非机密。他便不说,天、雷二主也都知道。第二,就算知道,也未必能破,就算能破,也是惨胜,咱们若死两人,天雷二主至少一死一伤。沈舟虚,你说对不对?”
沈舟虚拈须不答,虞照则大碗喝酒,喝了一碗又是一碗,喝到三碗时,蓦地一拍桌子,叫道:“他妈的,这个鸟阵子,我破不了,沈师兄,瞧你的了。”
众人闻言,均是惊奇,宁凝轻哼一声,道:“你这雷疯子,也有认输的时候?”虞照道:“这有什么奇怪的。人贵自知,不知道敌人的斤两还罢了,不知道自己的斤两,那是死无其所。虞某纵然猖狂些,却还不笨。”
沈舟虚徐徐道:“你我联手,还可试试。”虞照笑笑,淡然道:“那有什么趣味?”
四下一时悄然。忽听赢万城高声道:“我三人此来,并非找你二部麻烦,只为擒捉本岛败类。二位如此相逼,欺人太甚,若是有胆,大伙儿索性玩个大的。”
虞照笑道:“玩什么大的?”
赢万城将竹杖重重一顿,森然道:“九月九日,论道灭神。”
虞照纵然桀骜狂放,听得这话,也是浓眉一挑,迟疑不答。赢万城又道:“雷帝子,你还记不记得?当年你和那人小镜湖一战,胜负未分。”虞照目光一闪,道:“‘不漏海眼’也来了?”
赢万城道:“他虽不在南京,却一向挂念你得紧。”虞照道:“彼此彼此。”
赢万城冷哼一声,又道:“听妙妙说,风君侯也来了南京。更听说地部高手也来了;至于敝岛岛王,与沈道兄仇深似海,也正好借这‘论道灭神’,做个了断。”
虞照低头想想,掉头道:“沈师兄,你怎么说?”沈舟虚闭目拈须,微微笑道:“赢道兄是欺我西城内讧已久,四分五裂吧?”
“不敢!”赢万城道,“万归藏两次东征,东岛精英死伤殆尽,十多年难复元气,若非如此,我这糟老头子怎么还能滥竽充数,窃居这五尊之位?如今水、火二部虽灭,但你西城仍然广有六部,是以说到元气大伤,大伙儿也算半斤八两。”
沈舟虚沉吟半晌,叹了口气,道:“好,既然如此,大伙儿便趁此机会,了一了宿怨。”赢万城阴阴一笑,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就去回禀岛王。二位也早早知会同门,九月九日,赢某在灵鳌岛上,洒扫以待。”
东岛西城两百年来多次高手会战,渐成制度,名为“论道灭神”。一方挑衅,另一方势必迎战,三言两语定下日期场地,随后便是腥风血雨。是故双方说到此处,均知一战难免,再无多话。赢万城瞧了谷缜一眼,嘿然道:“乖孙子,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几时?”说罢冷哼一声,与明夷快步下楼,唯独施妙妙落在最后,幽幽望了谷缜一
眼,叹了口气,飘然去了。
酒楼中一时寂然,虞照气闷难当,朗声道:“联络诸部之事,便交给沈师兄了,若要商议,虞某随叫随到。”继而一手挽着谷缜,说道:“走走走,咱们换个地方喝酒说话。”方要下楼,谷缜忽又道:“少待。”摆脱他手,扬声道:“沈舟虚,商清影是你妻子么?”沈舟虚道:“不错,正是拙荆。”
“很好,”谷缜点头道,“将来我若杀你,也不冤枉。”众人均是吃惊,沈舟虚道:“足下与沈某有仇?”
谷缜笑道:“你不知道?”沈舟虚摇头道:“沈某纵横天下,仇家无数,哪儿记得这许多?”谷缜笑笑,徐徐道:“我叫谷缜,我爹便是谷神通!”此言一出,虞照也是变了脸色,他虽知谷缜是东岛之人,却当他是普通岛众,不料他竟是东岛少主。
沈舟虚眉峰聚拢,目光锐如钢针,刺在谷缜脸上。谷缜却如不觉,又笑道:“你也不用这样瞪我,今天若不杀我,来日我势必杀你。你我之间,总要死上一个,这一点你须得牢记在心,莫要忘了。”
说到这里,他又转向虞照,笑道:“虞兄,你如今知道我是谁了,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。”
虞照浓眉陡挑,楼中气氛骤然一冷。陆渐不自觉气贯全身,心道:“糟了,这姓虞的武功太高,他若要杀谷缜,除了以死相抗,别无他法。”他心念已决,注视虞照,严加提防,不料虞照一皱眉,忽地叹道:“谷老弟,为何还要表明身份?你若不说,我也不会问的。”
谷缜道:“你和我无亲无故,却陪我吃了半夜闷酒,为我排解忧愁,更加不问一字,便替我挡下东岛三尊。人以真心待我,我又岂能以假意待人?难道你虞照是好汉,我谷缜却是怕死鼠辈?”
虞照注视他半晌,忽地摇头道:“沈师兄,这小子很投我意,若我要杀他,有些为难。”沈舟虚微微一笑,淡然道:“不打紧,但凭师弟处置。”
虞照望着他,流露疑惑神情,忽而笑道:“既然师兄如此好心,虞某便告辞了。”方要举步,谷缜又道:“虞兄,谷缜还有一事相求。”虞照道:“什么事?”
谷缜道:“沈瘸子与我有仇,我朋友留在这儿,势必受害,虞兄若能将他一并带走,谷缜感激不尽。”虞照笑道:“理当如此,他是条好汉子,不能受辱于人。”
说罢,也不待沈舟虚答应,便左挽谷缜,右挽陆渐,一阵风下了阁楼,沿湖走了一程,远离吟风阁,才撒手放开二人,自己坐在一块湖石上,愁眉紧锁。
谷缜道:“不喝酒了么?”虞照摇头道:“今天闯祸了。”谷缜笑道:“那必是因为‘论道灭神’么?”
虞照点点头,叹道:“我一时意气,竟然挑起这场赌斗,大战一开,不知要死伤多少人?若被那娘儿们知道了,岂不又要唠叨我三天?”
话音未落,便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远远传来:“哪个娘儿们,要唠叨你三天?”
三人转眼望去,但见一个红衫绿发、肤若琼脂的美貌夷女撑着一叶扁舟,从湖面上悠悠飘来,见了三人,便停下竹篙,抬手掠了掠耳边鬓发,玉颊生晕,朱唇噙笑,眸子碧若湖水,凝注在虞照脸上。
虞照露出悻悻之色,咕哝道:“晦气。”那夷女脆声道:“谁又惹你晦气啦?”虞照大声道:“除了你还有哪个?”
那夷女目中透出怒色,只一篙便已近岸,纵身跃到三人身前,瞪着虞照道:“你说,我又怎么惹你晦气了?”虞照梗起脖子,高声道:“我说话说得好好的,你来插什么嘴?”那夷女冷笑道:“你背着说我坏话,我怎么不能插嘴?”
虞照怒道:“我说了什么坏话?”那夷女道:“你骂我‘娘儿们’,算不算坏话?”
虞照道:“呸,天下娘儿们多的是,我说娘儿们,就是说你么?”话一说完,忽见那夷女双目微微泛红,泪光浮动,顿时露出不耐之色,道,“哭什么?你就算哭,我也不怕你。”但神色虽然可恨,口气却已软了好多。
那夷女望着他,忍不住笑起来。虞照道:“有什么好笑的?我脸上又没有开花?”那夷女忍住笑道:“你嘴里说不怕,心里却怕我哭是不是?”
虞照被她说到心虚处,恼羞成怒,挥手道:“去去去,你怎么样与我什么相干?”
那夷女却也不恼,淡然道:“既然我怎么样都不与你相干,你干吗巴巴地跑到江南来?要不干脆输给左飞卿,让我嫁给他吧。”
虞照瞪着她,脸上露出古怪神气,既似愤怒,又似伤心,忽一转头,闷闷不答。
那夷女抿嘴微笑,目光一转,忽地瞧见虞照肩头血渍,不由惊道:“哎哟,你受伤了?”
“大惊小怪。”虞照一挥手,冷笑道,“擦破点儿皮,过两天就好。”那夷女道:“不成,你解开衣衫给我瞧。”虞照又羞又怒,喝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你胡闹什么?不害臊么?”
“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。”那夷女不急不恼,慢慢道,“柳下惠坐怀不乱,你不过露一点儿肌肤,又怕什么?难不成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,见了我,连衣服也不敢脱?”
虞照虎目圆瞪,一时语塞,那夷女却不理会,伸手给他解开衣襟,露出半边肩膊。虞照浑身僵直,脸上却罩了一块红布也似,先前他面对诸大高手,有如狂龙饿虎,不可一世,此时遇上这个夷女,却俨然成了小猫小蛇,被她恣意戏弄。谷缜瞧在眼里,恨不得背过身子,大笑一场。
那夷女见伤口约有两分来深,略带焦灼,不由讶道:“你遇上火部高手了么?但又不像,火部谁能伤你?宁不空?”虞照不耐道:“宁不空算只鸟。是天部的人!”
那夷女想了想,笑道:“我知道了,是玄瞳吧?”虞照抿着嘴,哼了一声。
那夷女知他心气高傲,对受伤之事深以为耻,心中暗笑,从药囊里取出一枚白瓷瓶,一叠白纱布,一把小银剪,又从瓷瓶里倾出若干淡红粉末,点在伤处,用白纱精心缠好,剪断之时,顺手打了一个蝴蝶结儿。
谷缜看到这里,再也忍耐不住,噗的一下,笑出声来。
“这算什么?”虞照窘迫已极,瞪了瞪那蝴蝶结,又抬眼望着那夷女,眼里几欲喷火。那夷女却故作不见,给他拉上衣衫,拍拍他脸,笑眯眯地道:“好啦!这样才乖呢。”虞照气得七窍生烟,偏又发作不得,鼓起两腮,眼里似要喷出火来。
那夷女又问道:“阿照,这两人是谁呢?”虞照呸了一声:“什么阿照?叫得肉麻兮兮的。”那夷女道:“你不叫阿照,难道叫阿猫阿狗?”
虞照说她不过,瞪了一会儿眼,忽似泄了气的皮球,软将下来,叹道:“这个是东岛少主谷缜。”那夷女闻言吃惊,未及细问,虞照又指着陆渐道:“这人,这人,咳,我也不知他的名字……”
陆渐上前一步,作个揖:“仙碧姊姊,别来无恙。”原来他乍见仙碧,心中一时惊涛骇浪,恨不得立马相认,但又见仙碧与虞照斗口,不便相扰,此时见问,才出口相认。
仙碧面露讶色:“你,你是……”陆渐低声道:“我是陆渐呀!”仙碧惊喜交迸,继而又疑惑道:“你的样子怎么变啦?”陆渐道:“因为一件大事,我戴了面具。”说到这里,他忍不住道,“姊姊,阿晴……”仙碧不待他说完,忽笑道:“诸位请上船,先去我的蘅荇水榭,慢慢说话。”
陆渐心怀疑惑,与众人上船,飘行数里,遥见一座曲廊精舍,邻水依林,吞吐烟云,榭边几名靓妆少女,正在洗衣打闹,瞧见仙碧,均是欢笑招呼。
虞照大皱其眉,愤然道:“地部怎么尽招些女孩儿?每次聚会,都闹得跟麻雀一样。再说了,地部神通不离土性,一群女孩儿玩泥巴,成何体统。”
“你这个死脑筋,才不成体统呢!”仙碧道,“听说天劫之后,女娲娘娘造化万物,便是以水和泥,捏作一个个小人小兽,再吹一口仙气,那些泥人泥兽呀,就活过来了。女娲娘娘是女孩儿,是故女孩儿玩泥巴,自古有之,又有什么好奇怪的?”
虞照冷笑道:“强词夺理,胡说八道。”仙碧道:“你呢,顽固不化,愤世嫉俗。”
两人一边斗嘴,一边弃舟登岸,来到精舍中,仙碧笑道:“陆渐,这里没人瞧见,你可以摘下面具了吧?”
陆渐摘下面具,仙碧凝视他半晌,拍手笑道:“这孩子,也生俊了呢!”转头对虞照道,“这就是我在姚家庄遇上的那位少年,他冒死去寻北落师门,却一去不回,那把火将姚家庄烧成白地,我还以为他未能幸免,难过了好久。”
虞照点头道:“原来是他,怪不得。”转头对谷缜道:“你交的朋友很好,理应浮三大白。”谷缜笑道:“好啊,我奉陪。”
仙碧瞪了二人一眼,道:“来到这里,不许喝酒。”虞照好似臀部挨了一刀,嗖地弹起,怒道:“岂有此理!”仙碧却不瞧他眼中怒火,慢慢道:“酒能乱性,我这里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。你们几个大男人,要是喝多了,闹出什么事来,怎么了得。”
虞照大声道:“我量大如海,别说三大白,三百大白,也是小事一桩。谷老弟我也能担保,不过……”望了陆渐一眼,蓦地泄气,咕哝道,“这小子倒是难说得很。”
仙碧啐道:“我这好弟弟人最老实,我才不担心他呢?却是你们两个,我不放心。”虞照悻悻坐下,见有少女捧来清茶,他赌气昂首,瞧也不瞧一眼。
陆渐道:“姊姊,阿晴……”不料仙碧又抢先一步,问起他逃生经过,陆渐只得将自己被宁不空所擒,前往东瀛,又如何被炼成劫奴,在织田家苦熬,最终遇上鱼和尚,逃出宁不空的魔掌,回到中土。陆渐只怕仙碧与虞照生出误会,故意忽略了谷缜被囚之事。
饶是如此,这一段曲折惊险,谷缜听过还罢,仙碧和虞照却是听得入神,听到陆渐被炼成劫奴,仙碧脸上倏地血色尽失,虞照更是大怒,拍案喝道:“虎走天下吃肉,狗走天下吃屎。宁不空这鸟贼,走到哪儿都是祸害!”
再听说鱼和尚坐化,二人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,虞照叹道:“晦气,这世间的良心又少了一颗。”
陆渐说完,汗颜道:“北落师门随我流落天涯,多年来相依为命,谁知将到中土,还是将它丢了。”仙碧也觉难过,默然半晌,悠悠道:“如此说来,你既是金刚门人,又是宁不空的劫奴了?”
陆渐点头道:“鱼和尚大师临终前让我到西城求取解脱‘黑天劫’之法,仙碧姊姊,虞大先生,你们是西城中人,知道那法子么?”
仙碧神色一暗,顾视虞照,见他脸色极为沉重,不觉叹道:“好弟弟,鱼和尚虽是一代奇僧,对《黑天书》却知之甚浅,自这部武经成书以来,三百年间,从无劫奴能够解脱……”
陆渐日思夜想,虽也料到这一结果,却始终抱有一线希望,此时听了,心中一根弦好似猛然崩绝,震得双耳嗡嗡作响,仙碧后面的话,他一句也不曾听见。
“……《黑天书》流毒无穷,即便西城之中,也屡次禁绝,到我这一代,山、泽、地、雷、风五部均已禁奴。只恨人心诡谲,这炼奴之事,始终无法断绝。”仙碧说到这里,忽见陆渐两眼发直,如痴如呆,不由得心如刀割,轻轻推了虞照一把,低声道,“你呆着做什么,还不想想法子?”
“说到法子,倒有两个。”虞照徐徐道,“第一,便是回到宁不空身边,继续为奴,只消宁不空活着一天,你便可不死。”
“这个法子不用说啦。”陆渐摇头道,“我死也不会回去的。”
虞照目透嘉许之色,点头道:“第二个法子,便是从今往后,不再借用劫力,依照第二律,若不有意借力,黑天劫的发作便缓和些。鱼和尚一代宗师,神通广大,他以性命设下的禁制非同小可,可惜你频繁借力,连破两道。但饶是如此,只需从此不再借力,仅凭这一道禁制,活上两年,也不是难事。”
众人无不变色,仙碧失声道:“只有两年?”虞照点头道:“再若借力,今年也活不过去。”忽见仙碧秀目微红,泪光闪动,不觉心软,叹道,“其实还有一个法子,只是太不可靠。”
仙碧喜道:“什么法子?”
(未完待续)
(责任编辑:李逾求木可)
下期预告
左飞卿千里追杀,丑奴儿藏形匿迹,西城秘宝动人心。仙碧倾城之色,引得左飞卿、虞照双雄折腰。南京废庙中,风雷二部之主争雄,鹿死谁手?异术锁斗室,姚晴真身见陆渐,情耶恨耶?无故生醋波,沈秀频施勾魂技,情海聚散?半月之后,《沧海9》风雷交击之卷准时与您见面。